问药:诃黎勒

世间唯一无药可治之症,其名为“欲望”。

1

“治好我的眼睛吧。”少女哀怨地说着,并一头扑进荣光怀里。

深夜时分,在自己家门前,被娇小的少女投怀送抱,这就算不是全部也绝对是大部分男孩子的愿望吧!然而遭遇这种好事的荣光却一点都不愉快,因为扑进他怀里的少女虽然娇小但……也长得太可怕了啊!

身披彩衣的少女不但有着尖而细长的鸟喙,长发覆盖下的脸庞也极为可怕,本该是长着眼睛的地方却只有两个漆黑的窟窿,就像骷髅深陷的眼窝。荣光可以理解她迫切的心情,但是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荣光正要推开她问个清楚,但这女孩在搂住他的同时,整个人便像钻进了荣光身体里一般消失了,荣光目瞪口呆地保持着展开双臂的动作,表情十分愚蠢地站在敞开的门前。他最近遇到了太多无法解释的怪事,一时间都无法分清那长着尖喙、没有眼睛的彩衣少女到底是现实还是他的幻觉。

突然,他灵机一动想到了解决疑惑的办法——去睡觉,在梦里找春景问个明白!

春景喜欢捉弄荣光,明明提着个看似沉重的药箱,但每次出现都悄无声息。虽然荣光几乎每夜都会在梦中走进那座森林,却不是每次都会见到春景。

这一次,森林里天色暗沉,还刮着风,吹得荣光浑身发凉,他从未见过森林的这一面,以往这里都是天气晴朗,即便最初梦见这座森林时它宛如沉没在水底,那也是一种洗练过后的寂静,充满威严。

呜呜的风声回荡在森林里,听起来如同哭泣一般,但又更像是猛兽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在警示它的敌人。即便迟钝如荣光,也感觉到十分的不对劲,他没有来由地明白森林如此躁动是因为他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他一直觉得自己和这座森林之间的关系,就像是猫和逗猫的人,但这次猫咪似乎不愿跟他玩耍,荣光感到有些失落。

“春景?你在吗?”荣光在森林里边走边喊,他从来不担心迷路,因为只要梦醒了就能出去。他觉得越来越冷了,但做梦也会有知觉吗?是下雨了吗,他身上怎么似乎要湿透了?

风声越来越猛烈,就像某种竭嘶底里的叫喊,还有如同饮泣般的“咿、咿、咿”的声音。荣光第一次身处森林却感到莫名的恐惧。他发现身边能看到的范围越来越狭小了,黑暗在包围他,这让他想起卖药人自称“阿蜜”时带他走过的那段路。

这次没有任何人带领他。荣光的身体越来越冷、越来越僵硬,为了摆脱包围他的黑暗他只好全力奔跑,前方有一点亮光,微弱又如同希望般璀璨。他拖着沉重的身体,全凭本能跑向那点光。

荣光真实地感受到死亡带来的恐惧,没有来由地,他就是知道一旦被身后的黑暗赶上,自己就会死。不是游戏里的“GAMEOVER”,而是没有重来机会的、绝对的“死亡”。做梦也会死吗?世界上哪有这么可怕的梦!太扯淡了吧!

求生的强烈本能下,他伸出手去捕捉那一点亮光,当他把那星星一样的光抓到手里时,一片淬着阳光的翠绿在他眼前迅速蔓延——黑暗消失了,他重新回到了森林里。不过这不是他常常光顾的森林,他梦里的森林如同沉睡的古老神灵,肃穆、沉静、庄重而威严,但这里更像是某处的山林。

荣光拨开横在眼前的植物枝桠,就看见一座灰墙黛瓦的陈旧古刹。他的身体还是沉重,好像有好几个人死命地抓住他的脚踝,他不得不拖着脚步艰辛地向前。

古刹残破不堪,只剩残垣断壁,围墙的墙灰剥落露出内里古旧的红砖,有一份独特的宁静致远。荣光从掉了门板的大门走进去,院子正中有一棵零星长着绿叶的树木,树旁是一口古井。

荣光才进古刹便猛地摔在地上,还奇怪怎么在梦里也会摔得浑身痛,他咬着牙爬到树下,气喘吁吁地靠在树干上。他不知道自己脸色苍白,嘴唇却发紫,眼瞳逐渐扩大、涣散,身体不听使唤地剧烈发抖,这都是将死之人的表现。

这时,他背后那棵像要凋零般的树却迅速地发芽抽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着,稀拉拉的树叶眨眼长成了茂密树冠,并开出了白色的花。这棵树像在飞快地经历一个生长周期,白花开了谢,荣光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它结出了形似橄榄的青黄色果实。

古刹里匆匆跑出一个身影,惊慌失措地大呼小叫,还有一群小小的东西乱蹦乱跳。荣光昏昏沉沉只想睡觉,冷不防突然被人连扇好几记耳光,打得他脸颊肿胀刺痛,几乎就要破口大骂:老子都要挂了还被扇,人性呢!然而接着却听到一个女孩子焦急而清脆的声音:“你可千万别睡,等等我!”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他不太清楚,意识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当他迷糊的时候就会被扇两记耳光,好让他继续清醒。虽然知道对方也是好意,但这手段也太简单粗暴了点……

冰凉而柔软的东西贴上了他的嘴唇,微苦带甘的温热液体渡入他嘴中,他没有吞咽的力气,一双软软的小手抚着他的喉咙,帮助他吞咽。就这样喝了好几口后,荣光逐渐恢复了意识,一个女孩子蹲在他面前,她把脸凑得那么近,几乎要跟他贴在一起,她的眼睛是极漂亮的碧绿色,是春天的阳光把新芽照得通透的那种绿,美得惊人,刚醒来的荣光看得呆住了。

女孩像是十六岁般的样子,身穿青绿色的朴素古式长袍,乌发垂肩,头顶抓了两个团子般的发髻,有一点婴儿肥的脸庞清丽却还带着稚气,她看见荣光醒来十分激动,竟然一把抱住了他。

荣光恍恍惚惚想起嘴唇上的触感,顿时脸颊涨得通红,又暗自窃喜地想,难道刚才就是传说中的……

女孩抱着荣光就不肯撒手,又哭又笑道:“你终于出现了!我等了好久、好久……”

这样的投怀送抱才像话嘛!荣光幸福地感慨了一下,但听起来好像是她认错人了?要不早点解释清楚恐怕会很尴尬啊,荣光连忙问道:“不好意思,你是谁?我刚刚是怎么了?”

女孩松开荣光,一边用手指拭去眼泪,一边说:“我是诃黎勒,你刚才是被什么厉害的怨毒之气缠住了魂魄,我用新鲜的诃子加一寸甘草,以井水煎汤喂你服下,除掉了你体内的瘴气。”

“谢谢你救了我。”荣光诚恳地道谢,然后看到女孩身边还围着一群小泥人,每只都不过10厘米高,有着石粒般的眼睛,它们呆呆地张着嘴,蠢萌蠢萌的。

“哪里,是你救了自己啊。”诃黎勒摇摇头,摊开手心,她手里是几颗橄榄似的东西,正是荣光靠着的那棵树结出的果子。诃黎勒接着说:“我已经好多年没能开花结果了,但是你一出现,突然就……”

荣光本来还听得入神,突然手腕被诃黎勒紧紧捉住,她睁大了漂亮的眼睛,惊惶不安地哀求道:“你不要走!拜托了,不要走!留下来吧!”

“啥?”荣光糊里糊涂的,这展开有些突然啊,他还没说要走啊。

“不!你不能走!”诃黎勒急得哭了,她抓起荣光的手,不知道从哪里扯出来一条柔韧的枝条,缠到了他手腕上,“不行,我不能让你走!”

“哎……你别哭啊,我没说现在要走啊。”荣光心肠软,看到她都哭了,连忙安慰她。

“骗子!骗子!我好不容易等到你的!”诃黎勒脸上挂着晶莹的泪珠,她把枝条的另一端绑到了自己手腕上,“不能让你跑掉!”

明明是救了他一命的可爱女孩,这一刻却让荣光觉得好像又被那长着细长鸟喙的少女紧紧抱住了一般,有种刺痛的寒意。

也许是被抱得太紧了,这个柔弱的女孩力气仿佛无穷大,荣光感到快要窒息,差点要吐出来。眼前的古刹、蓝天、绿树全混在了一起,像打翻的调色盘,可爱又漂亮的女孩也和泥人混在一起,女孩可爱的脸在他眼里逐渐变得扭曲畸形,他想尖叫,却又发不出声音,只能手足无措地挣扎着。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荣光记得自己害诃黎勒哭了,他觉得很内疚。女孩的眼泪是发自内心的,光是看着她哭泣的脸都能感到悲切和绝望,荣光不介意尽自己所能去帮助她,但是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诃黎勒只说不让他走,可这是什么意思?

2

当荣光喝下诃黎勒所煮药茶的瞬间,卖药人正走在月色下,突然脚步一顿,停了下来。他身上那不知道到底装了什么的箱子上,所有眼睛都如同被吓了一跳般紧张眨动,眼珠滴溜溜地转,好像在窥探着什么,唯独最大的那一只眼睛巍然不动地闭着。

与此同时,他察觉到泣鸟的怨气已然消弭,他放下箱子,弯曲手指轻轻敲了敲,一个小抽屉打开了,里面是用绢布包好的泣鸟的骨头。卖药人刚得到它时,它还是一具完整的骨架,宛如精致的标本,现在却变回一堆零散的骨头,这说明泣鸟萦绕千年的怨气已经散去了。

“失败了……”卖药人喃喃自语,然后摇摇头,“也罢,本来就不是必然会成功的事。”

被“蓬莱”所眷顾的人,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被泣鸟的怨毒瘴气所害的。虽说如此,他心里还是有一丝遗憾。他郁闷地蹲在箱子旁,用手指戳着上面的眼球泄愤,戳得那些眼睛都慌不择路似的满箱子乱跑。

这种时候除非得到些什么珍贵难觅的药材,不然他心情都不会好转。

可是如今这样的现代都市,连杂草都被压缩着生存空间,哪里会有好药材呢……卖药人灵光一闪,想到了那个身上会长出奇怪药草的少年,好像……是叫荣光吧?他的身体倒是有趣,他活了许多许多年了,类似的人也有见过,但从来没见过那么特殊的体质。

卖药人停止欺负那些快被捅出泪水的眼睛,他重新背起箱子,上路了。

别人找他不容易,但他要是想找什么人,那就不一样了。

荣光以为自己只是睡了一觉,只不过是先做了个噩梦,然后又做了个好梦,醒来后却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完全不晓得这是什么情况的荣光拔掉了各种管子,然后被冲进来的一群医生护士摁回床上,给他做了各种检查。

等终于被允许与父母见面时,荣光才知道自己昏迷了整整两天。医院查不出他到底怎么了,只知道他全身的内脏和器官都在急速衰竭,最危险的时候差点就救不回来了,但是到了今天却又莫名其妙地好转,最新的检查显示,他健康得不能更健康了。

荣光听得满头冷汗,原来梦里那可怕的感觉是真的,他真的差一点就死掉了!那种被黑暗追赶、包围的绝望,他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恐怖。

父母问他最近有没有吃什么奇怪的东西,有没有碰过什么奇怪的东西,荣光只能装傻摇头。他最近碰过的奇怪东西太多了,吃过的更是不计其数,大部分都是梦里春景塞给他吃的,一边塞还一边滔滔不绝地教他这是什么东西,有什么效用。

不过这跟春景没有关系,导致他昏迷甚至性命垂危的原因,应该是那个来求他治眼睛的彩衣少女,她是从哪里来的?怎么会找上他呢?

要不是诃黎勒,他真的就要死了吧,荣光越发感激诃黎勒。然而他还是没有发现诃黎勒就是那棵树,就如诃黎勒所说,是因为荣光她才能重新开花结果,因此才正好救了荣光一命。

这时父亲打开了病房的电视,想让荣光看看解闷。

电视上正播放一则新闻,K市一棵历史悠久的古树突然抽枝发芽,该市的植物学家曾经认定这棵树濒临枯死,但就在昨天却一瞬间变得枝繁叶茂,而且还开花结果了。摄影师给了这棵树上那青黄色如同橄榄般的果实一个特写,荣光马上认出了这是诃黎勒给他看过的果实。记者滔滔不绝地讲解这棵树的由来,这是一棵诃黎勒树,何时种下的已经不可考究,植物学家认为可能有三四百年的历史。正因如此,在城市开拓发展的进程中,这棵古树才得以保存下来,并且政府把这棵古树所在的地方规划为一个市民公园。而古树逢春这事曝光后,更多的人纷纷因好奇前来围观,一时间什么神木、神树的说法满天飞。

据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说,这个地方原本是一个小山丘,这棵古树是山里寺庙的高僧亲手所种,天天听着僧人诵经念佛、高僧讲道,沾了灵气生了慧根,早已不是普通的树了。

是巧合吗?荣光认真地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否定了这个推测,因为他遇见诃黎勒的时候身处山林之中,而电视上的古树却是种在市中心的。而且……他昏迷的时候怎么会跑到遥远的K市去了?

因为打了镇静剂,荣光逐渐有点犯困,不知道是不是注射了药物的作用,住院期间他一次都没有梦见那座古老的森林,也没能见到春景。

这次他发现自己周围一片漆黑,但并没感到恐惧,只觉得太过安静,他手腕上有一圈荧荧闪亮的绿线,线头的另一端往黑暗深处延伸,不知道与什么相系。出于好奇,他跟着绿线一直走,来到一口古井前,那根绿线没入井口,垂入井中。

呃……不会有什么爬出来吧?荣光退了两步,突然听见井底有人高兴地说:“你来了?你是不是来了?”虽然只见过一面,但荣光还是立刻认出了诃黎勒的声音,但是她怎么会在井里?对了,上次在古刹之中,好像是有一口古井。

“快来!快来!”井底传来诃黎勒兴高采烈的声音,“这次来了,就不要走了!”

“诃黎勒?你是需要我帮忙吗?”荣光小心翼翼地询问。

“没有你我们就全都要死了,你一定要帮帮我们。”诃黎勒说道,绿线的另一头大概就是系在她手上。荣光看着那根绿线剧烈抖动起来,这根线明明如此纤细,但井底的诃黎勒却好像正沿着这根线爬上来。荣光手腕上传来一阵刺痛,他手上那圈线渐渐勒紧了他的手腕,割破了皮肤,他手上鲜血淋漓。

“好痛……”荣光连忙想解开线圈,但无论他怎么拉扯都是徒劳无功,他只能对着井里说,“诃、诃黎勒,你别动啊,我们有话好好谈……”

“不行,我得赶紧抓住你,不然你会跑掉的!”诃黎勒回应道。

荣光现在也感受到线的另一端沉甸甸的,随着重量的增加,他手腕上的线圈便收得越紧,再这么下去的话,他的手恐怕就要被切断了。